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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她,曾經與民俗學很遠。研究生期間與鐘敬文先生結緣后,沒料到,她從此與民俗學牽手一生。作為鐘敬文先生培養(yǎng)的中國第一位民俗學博士,董曉萍以“發(fā)展中國民俗學”為學術目標,以“培養(yǎng)民俗學的后繼者”為己任。三十余載走來,她又有怎樣的成長經歷和人生感悟?本期“聆聽女教授”帶您走近我國當代民俗學家董曉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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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物 卡 片
董曉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鐘敬文先生培養(yǎng)的中國第一位民俗學博士,1989年畢業(yè)后留北京師范大學任教,并擔任鐘敬文先生的學術助手。曾先后在美國愛荷華大學、芬蘭約恩蘇大學、英國牛津大學、法國遠東學院、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俄國國立人文大學、愛沙尼亞塔爾圖大學等歐美高校做博士后、高級訪問學者、從事合作研究和工作。董曉萍教授繼承鐘敬文先生的民俗學學說并加以發(fā)展,拓寬了現(xiàn)代民間文藝學,建立了現(xiàn)代民俗學、田野民俗志、數(shù)字民俗學、跨文化民俗學和跨文化民間文藝學等新的研究分支。國際民俗學會會員(芬蘭)、法蘭西學院亞洲學會會員、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六屆和第七屆學科評議組社會學組成員兼召集人、國家社科基金學科評審組專家、北京市學位委員會委員、北京師范大學民俗學國家重點學科學術帶頭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北京師范大學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師范大學跨文化研究院院長、北京師范大學中國民間文化研究所所長、北京師范大學數(shù)字民俗學實驗室主任。兼任文化部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北京市女教授協(xié)會原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等社會職務多種。已出版著作80余種,發(fā)表論文350多篇,曾協(xié)助鐘敬文先生集體獲國家級教學成果一等獎和北京市教學成果一等獎,個人獲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學術著作獎一等獎、中國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三等獎、中國文聯(lián)優(yōu)秀學術著作“山花獎”、北京市首屆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指導教師獎等多種。

董 曉 萍
北京師范大學女教授講壇的特點,是突破代際差距,探尋社會責任,提高女性師生勵志成才的自覺性。走上講壇的女教授們,與聽講的大學生的年齡,差距很大。她們有的生于世紀之初,有的生于世紀之尾,但不管怎樣,都生于20世紀。20世紀是人類歷史上變化最大、動蕩最激烈的時代,戰(zhàn)爭、和平、現(xiàn)代化、全球化、網絡信息化都來了,個人不可選擇的事情很多,時代的巨變與個人自主性的矛盾相當突出。但在時代動蕩之際,個人的正確選擇又變得十分重要。就中國環(huán)境而言,所謂個人的正確選擇,其實也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內容,因為它強調人的道德自覺、文化覺悟和積極的社會責任。人不能選時代,但人能選擇自己的自主性。在人的自覺性不足的時候,你也可以去擁抱時代,從中吸取正能量,獲得自主性。我生于20世紀中期,上大學時,趕上祖國改革開放、恢復高考,后來又從事了現(xiàn)在的民俗學專業(yè)。從我的個人和專業(yè)經歷看,這也是時代變動考驗人的選擇能力和文化自覺性的結果。

董曉萍與導師鐘敬文先生在校內五四紀念亭合影
曾經離民俗學很遠
教育資源平等是發(fā)展教育的基礎。我出身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家庭中有多人留學海外,有多人在國內外獲得博士學位,男性、女性都有。這種家庭能給我?guī)硎裁从绊懩??那就是只要有機會,不分男女,教育資源的分配是平等的,這與現(xiàn)代社會的獨生子女有些類似。
但做學問又是一種十分復雜的科學事業(yè),為此要付出無數(shù)的心血和汗水,要有堅定的文化信念,要經過嚴格的科學訓練,并獲得實際的本領,才能堅持下去。除此之外,還要有頑強的意志和較高的工作能力,才能取得好成績。因此,做學問與嬌生慣養(yǎng)是無關的。生活條件好,不能代替做學問的辛苦付出。我的前輩在處理家庭和事業(yè)的關系上,都采取了簡單的生活態(tài)度。他們的生活目的好像就是要解決前人沒有解決的某些問題,這與他們熱愛科學的興趣和品格是一致的。他們穿戴整齊,家居清雅,但不復雜。父親每天很早就起來讀書,做筆記,這種生活方式將學習日?;?,對我的影響很深。親友們中間經常說,某某前輩學了十幾門外語,對多語種的外文書可以翻出任何一本,說出內容梗概,為此出了大名。某某前輩將生物化學理論用于民生,發(fā)明了適合大眾需求的日用品,給社會生活帶來了方便。這些觀念和行事都對我的人生態(tài)度和事業(yè)選擇產生了十分深刻的影響。這種家庭培養(yǎng),與今天的獨生子女訓練,也許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我所不同的是,我不是被動的,而是主動的。另外,在家庭的教育下,文理科的學習沒有偏科,發(fā)展得比較全面。這些雖然與我后來從事的民俗學研究距離很遠,在又在我真正進入這個領域后派上了用場。

1989年董曉萍通過博士學位論文答辯后導師鐘敬文先生與答委會楊堃、馬學良、啟功、金開誠、劉魁立、陳毓羆諸教授合影(袁金良攝)
近年中國對外開放后,人們學會了“舒服”的概念,但這個概念是外來的。其實從事學術研究或職業(yè)化的特殊人群,他們都要在“不舒服”的思想范疇內,通過艱苦卓絕的實踐,去完成工作,追求夢想,乃至有所創(chuàng)新。
人的綜合素質是與專業(yè)奮斗相對稱的。我父親囑咐我,任何時候都不要抱怨,這對我的影響也是極為深刻的。在這點上,我與對王寧先生和張厚粲先生所講的內容有很多共鳴之處。我的體會有兩點:一是要學會看整體歷史,二是要從積極的角度看問題;學會這兩點,有利于人的成長,這在男女生都是一樣的。
科學無國界而人有祖國。前輩很早就了解外面的世界,但他們學問大了不是要嫌棄祖國,而是千方百計用所學的知識改變祖國的面貌。在他們的學術圈和生活圈中,也有不少外國人,但這些外國人不是中國人的枕頭,而是外國人為有這樣出色的中國朋友而感到驕傲。這也使他們都相當?shù)刈孕?,在歷次社會變化中處事不驚,甚至在逆境中也有樂趣。這種自信讓他們與淺薄和驕傲無緣。這種自信來自對中國博大精深文化的崇敬,也來自人的嚴格自律。它讓人自尊自強,也讓人受人尊敬。這些都給我很大的影響。
走進民俗學
20世紀70年代末我國恢復高考改變了我們的命運。我們在那個特殊年代里趕上了老一代著名學者重返講壇的末班車,經歷了他們晚年親炙弟子的最后歲月。我正是在這個時候來到鐘敬文教授身邊的。后來鐘先生門下的弟子增收,鐘老教我的一些經歷,別人也有;但稍有不同的是,我有幸成為他招收的第一個博士生。我又在較長的一段時間里,成為他教學對象中的“獨生子女”,所以他對我也比其他弟子要更嚴厲,當然我的偏得也多。博士畢業(yè)后,我留校工作,繼續(xù)跟著他從事教學和科研工作,同時給他當學術助手。我為鐘先生抄了很多年的手稿,協(xié)助他整理講義和編書,這使我有機會不斷地彌補與他的巨大差距。鐘先生窮畢生之精力,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文人精英詩歌、市民通俗文學和底層人民的天籟文藝打通研究,創(chuàng)建了中國的民俗學和民間文藝學,個中的學術智慧、歷史成就和人生經驗,絕非一個后學在短時間內所能學到,而是要長期學下去。

鐘敬文先生審閱董曉萍編《鐘敬文文集·民間文藝學卷》(羅靖攝,1999)
因此,在留校之后,我照常跟他上課,除了我自己講課,凡他講課我都每場必到。舉個例子說,鐘先生為博士生講授“中國民俗史與民俗學史”的課,我連聽了7次,錄音帶也有了7套,我后來根據(jù)這7套聽課筆記和錄音資料整理出《中國民俗史和民俗學史》一文發(fā)表,在這些事上,我沒有半點偷懶。
跟鐘先生久了,我更意識到,民俗學絕非小兒科,十八般武藝都用得上。而論鐘老的武藝又豈止十八般?有些是我們后輩學也學不來的,比如說,他寫詩作賦的天才我就學不來。他起得很早,我們上午開始工作前,他動不動就“口占一首”,還背給我聽。那時他已年逾九旬高齡,還有不間斷的文學創(chuàng)造力,這讓我目瞪口呆。但在做學問方面,我還是可以百倍地用功的,當然這也是當助手的“專利”。于是,每逢我在教學科研中有了新想法,特別在洶涌而來的現(xiàn)代化和全球化中有了新問題,我總能第一個趨前請教,聽他耐心地回答和旁征博引,一來二去,我們之間的日常對話又成了第二課堂。有時我眉飛色舞,他也談笑風生。等我說夠了,他就說“寫下來”,我就照著做,時間長了,我照寫不誤,他也照“批”不誤。他就這樣把指導我的工作變成了繼續(xù)教書,我也把記錄他的思想和表達自我當成了一種愉快的訓練,優(yōu)哉游哉,竟不知時間飛逝。

在全國政協(xié)禮堂陪鐘敬文先生開會(右起:王蒙、鐘敬文、董曉萍,1996)
國際化教育
在鐘先生生前,在他的支持下,我?guī)锥瘸鰢鴮W習,去了美國、芬蘭、英國和法國等國家。這種國際化的教育,對我從外部角度認識中國民俗學的獨特價值,了解鐘先生民俗學學說的地位和特點,很有幫助。
1994年,我第一次到了美國留學。在大洋彼岸回望祖國,我能看見國內正在拼命地補西方的課,而西方卻在拼命地提倡自然生態(tài)和文化原創(chuàng);我也能看見民俗學所關注的民俗文化對現(xiàn)代世界的影響。這使我更加體會中國長期穩(wěn)定的農業(yè)文明對世界的意義,也能隱約感到當時國內尚存的廣大農村傳統(tǒng)正面臨著不可逆轉的轉變。這些都急待研究。我發(fā)現(xiàn)了鐘先生所堅持民俗學研究是何等地富于遠見。那時我還在給鐘老當學術助手,我寫信問他,家里的事情是不是堆成了山?他卻回信說,延長學習時間吧,還給我開了一張新課單。我聽到這種無私的師訓已不止多次,我后來對民俗學的加深理解,也是與他對這門學問的人格化影響分不開的。
鐘先生給我的中式教育,與我所接觸的西方教育,兩者是很不相同的,西方教育的師生之間的交往也有密切交往,但總是要保持距離的。特別是文科,西方導師不會把他的新思想和沒有發(fā)表的課題告訴你,更不會手把手地帶領你走出迷茫。中國留學生出國后,都希望有這種手把手教書的好事,但那是做夢。中國卻有“一入門檣,永為弟子”的史訓,如果這種傳統(tǒng)能夠得到合理保持和正確使用,就能把前人長期積累的重要學術成就持續(xù)地傳承下去,這些學者膝下的后學,在嚴格自律的前提下,也能在高起點上做持續(xù)研究。我最近寫了一篇文章,談到鐘先生的教育思想對培養(yǎng)人才和發(fā)展中國民俗學學科的影響,里面有個小題目叫《不可替代的大師價值》,我摘引一段寫在下面:
一個學科的學術大師是擁有極為特殊的個人價值的個體。學術大師決定著一個學科的命運。在大師之下,其他不同層次的高級優(yōu)秀人才也都是有其個人價值,但這種個人價值要在大師的榜樣陶冶中化育,要在學科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中養(yǎng)成?!瓕W術大師是最優(yōu)秀的個人價值擁有者,就在于他的價值有對國家科學文化事業(yè)的高度融合性。這種個人能夠在國家最需要、事業(yè)最困難的時候,勇敢地擔當和堅定地付出,是能夠帶動整體團隊建設的人。大師為團隊犧牲并不影響他的個人價值的存在,而大師幫助團隊取得成功,那么這種個人價值就更為高尚和持久。
在外國導師中,美國著名歷史學家歐達偉( Professor R. David Arkush)和英國著名漢學家杜德橋( Professor Glen Dudbridge)對我的影響最深。兩人分別受教于20世紀中后期世界一流漢學家費正清和龍彼得的門下,訓練嚴格,著述精深,連他們自己的洋弟子都對他們望而生畏,不敢報考。我后來與他們亦師亦友,是因為我習慣了跟鐘先生工作的嚴厲氣氛和隨時的對話與寫作,能夠把嚴謹?shù)膶W風與活躍的思想兩者組裝在一起,變成學術作風。在美國期間,我與美國導師合作完成了《鄉(xiāng)村戲曲表演與中國現(xiàn)代民眾》和《華北民間文化》兩部書稿,我自己也寫完了《民俗學導游》一書,里面都涉及中國民俗問題。我跟外國老師學習,從形式上看,與我在跟鐘老學習和工作有相似的地方,但實質大不一樣。他們完全用西方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和發(fā)現(xiàn)問題的方式跟我說話。他們有他們的一整套思想。他們啟發(fā)我考慮以下問題。

在美國愛荷華大學做博士后(左一:歐達偉教授(Prof.David Arush),右一:董曉萍,1994)
一是對口頭傳統(tǒng)資料做社會史研究。二是從民眾的角度做自下而上的研究。三是在研究中,不受既往分類觀念、分期結論和前人理論觀念的束縛,而是要借助民俗學、人類學、語言學、歷史學和宗教學的成果,思考自身文化資料的具體實踐過程,而這些正是文化本土化的過程。對他們的研究方法,我專門寫了文章發(fā)表,其中有一篇叫《傳說研究的現(xiàn)代方法與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發(fā)表在中華書局《文史知識》雜志上。四是外國學者的治學精華,也不是都能刻意學來的。因為中西學術有不同的學術傳統(tǒng)和表述體系。那么,收獲的大小怎樣衡量?它是由另一種因素決定的,就是你自己的積累程度和思維能力。你越有積累、越有思想越好。這樣雙方才能營造對話和交流的平等氣氛,而真正的學習正是從這種氛圍中開始的。雙方誰都不會跟對方一樣,從小到大再學一遍,雙方是在某種絕對精華的交叉點上,互相啟發(fā),并彼此吸收。五是做中西比較研究。我給自己設定的目標是,學他們的學問,發(fā)展中國的民俗學。

與美國作家和學者聚會(左起:聶華苓、金在溫、董曉萍、徐祁蓮)
在中外學問和中西文化的那種強烈的反差中,我的感想何止千萬!但最根本的,還是在國際學術環(huán)境中,增進了對祖國和祖國學問的認同。1996年,中華書局曾出版過我為鐘老編的一本書《民俗文化學:梗概與興起》,在這本書的《編輯后記》中,我曾對這種內外反差式的學習做了如下總結:
80年代以來,中西學者似乎齊頭并進地研究民間文化,……但我們只看到學者之間課題的相似還是遠遠不夠的。中西學術的差異是多方面的;彼此都有為各自歷史文化所制約的價值觀念、關于新生活的想像,以及在此基礎上所追求的理論模式。所以,無論就研究者、還是學習者而言,都應該同時留意這方面新興學說的理論來源和結構體系的民族文化特征?!诋敶形鹘粎R的世界文化發(fā)展的背景下,……要能拿出本民族學者自己的優(yōu)秀成果,又能開展積極的國際學術對話,這一點更為重要。這樣寫出來的著作,中國人要研讀它,外國人反過來也要借鑒它,它的地位,因此也是不可替代的。
多年中外交流的經歷,還讓我對民俗學更加敬畏。我明白這是一潭深水,在這里曾來過許多的世界級探險者,成功而返的人并不多。不過它還會吸引無數(shù)現(xiàn)代人前來,取而用之,而我未來的任務之一,就是培養(yǎng)這樣的后繼者。
當民俗與有科學知識的人相遇

在北京大學上課(2019)
當民俗遇見了有科學知識的人和事,還會爆發(fā)極大的生命能量,這就像劉翔看到跑道就想跑,你看見了好友就想請他吃頓好飯一樣。在法國巴黎,我到過偉人祠,那里長眠著千百位頂尖的思想家、文學家、藝術家、政治家和自然科學家。我第一次到那里時,曾費盡周折,找到了居里夫人的墓地。我發(fā)現(xiàn)在她的石棺上,竟奇跡般地擺著一大束鮮花,這在整個偉人祠中幾乎是僅見的。同行的法國女孩告訴我,她去過居里夫人的祖國波蘭,在她的華沙故居,每天都有來自各國各地不知名的群眾敬獻的鮮花,把門口都擺滿了。送花和戴花在東西方都是不年輕的民俗,當這種民俗遇見一位把一生獻給了現(xiàn)代原子物理學的女科學家,一位在放射醫(yī)學上取得了卓越成就的女發(fā)明家,一位為了人類共同的科學文化事業(yè)不避艱辛、做出了巨大貢獻的兩次諾貝爾獎金獲得者,這種民俗就會奇異地發(fā)光發(fā)熱,給世界留下美好的記憶。
我最初學民俗學的時候,誤以為它只有民間屬性,但后來見得多了,才明白民俗知識應該更多地與有科學知識的人的相遇,將人文精神和世界進步在一起構建。

董曉萍與法國巴黎多科技大學的學生在一起(金絲燕攝,2013)
繼承與發(fā)展
現(xiàn)代民俗學
我繼承鐘先生教我的民俗學,再向新的方向發(fā)展,中間經過了歷史學。現(xiàn)在看來,我后來推進的一項較有價值的工作,就是發(fā)展現(xiàn)代民俗學,它的起點是建立水利民俗學。
20世紀80年代末,美國歷史學家歐達偉(David Arkush)教授來找鐘老合作,鐘老派我前往。這種合作持續(xù)到2005年。我們在研究歷史文獻和田野作業(yè)的基礎上,共同撰寫了《鄉(xiāng)村戲曲表演與中國現(xiàn)代民眾》一書。這次經歷讓我認識到,民俗學與歷史學結合,不僅能尋找到歷史文獻的另一半隱型文字,而且能重構民眾的精神世界。但這還不夠,還要走進民眾的物質世界和社會組織。在這點上,我和法國歷史學者藍克利(Christian Lamouroux)合作調查華北民間水利組織與用水民俗是一次重要的機會,我們最后出版了合著《不灌而治——山西四社五村水利文獻與民俗》(2003)。以后,我還帶領研究生進行了北京用水民俗的調查研究,出版了《北京民間水治》一書(2009)。水利研究,需要將民俗學與歷史學、水利學和金石碑刻學結合起來,觀察和闡釋民間節(jié)水文化傳統(tǒng),這就把我的研究帶進了一個新領域,能讓我全面地認識民俗文化。我認識到,民俗學所研究的水利社會對象,不是以馬林諾夫斯基以來的人類學派所強調的社會運行基本要素去操作的,如人口的增減、土地所有制的結構和資本的變遷等。民俗學研究水利民俗所反映的村落、家族或個體成員之間的情感糾紛、社會態(tài)度、日常具體問題及其口頭敘事、行為價值觀。再由這種敘事和行為模式,考察當?shù)氐淖匀坏乩?、歷史傳統(tǒng)、技術事實、習慣法、民間組織自治規(guī)章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處理的具體事實類型。學者需要把這些看成是一整套地方知識,由此分析一種自下而上的視角所折射出來的當時社會管理制度和國家形象。民俗學者在水利調查中處理文獻和田野的關系不是簡單對應的,而是要分層處理的。學者要承認這中間存在因具體而復雜的、動態(tài)思維類型的網絡。而正是它能告訴我們以往所認為的一般規(guī)律并不可靠。水利民俗研究還讓我看到,在歷史文獻中認為不可能的,有可能在民俗文化中是可能的;歷史文獻中認為災難治服村莊,在民俗文化中卻是災難與村莊共存的。這種水利民俗因而能凝聚人心。老百姓擁有了它,很踏實。學者認識了它,很敬佩。社會“普世”它,很需要。

董曉萍(左三)與法國學者藍克利(左四)在山陜農村調查水利民俗與農民社首合影
在水利民俗學的基礎上,我又開始了糧食民俗、土地民俗和寺廟民俗的研究,并有所拓展。我把這些心得寫進了《現(xiàn)代民俗學講演錄》一書中。這本書的責任編輯農雪玲,在拙作付印前,寫了一份書評寄給我,題目是《所謂民俗——被凝視著的俗世民生》,我抄一段在下面:
董教授對于民生社會的關注貫串全書,讓人分明感覺得到,在她這里,“現(xiàn)代民俗學”真正是走入民間、扎根于最廣大民眾土壤的“術業(yè)”,……比如第四章《土地民俗》的個案就是對寺北柴村的土地組織“伙”的研究……董教授選擇這里以了解華北基層社會的最一般的生活史,顯然是找準了一個十分獨特的切入口。……在這個以無戰(zhàn)爭破壞和無抵抗事跡而中外揚名的村莊中,戰(zhàn)爭和戰(zhàn)后的政治運動給這里的村民所帶來的巨大政治壓力及由此壓力帶來的心理忍耐——如果不是對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抱有深刻的同情和理解,顯然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在正規(guī)而學院化的調查中,最容易漠視民眾深隱著的感情和態(tài)度,即使得到了表面上正確無誤的數(shù)據(jù),實際上往往因為沒有獲得民眾的信任,并沒有能接觸到最核心的人文內層?!緯崂砹藗鹘y(tǒng)民俗廷續(xù)到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代學者研究視野中的主要部分,包括了糧食民俗、水利民俗、土地民俗、性別民俗、組織民俗、宗教民俗等。這些內容,即使是對現(xiàn)代民俗學一無所知或毫無關涉的讀者,也仍然會從中找到切身相關之所在——因為,這就是民俗。
我沒見過農雪玲,能聆聽到這樣的反饋,我很欣慰。
田野民俗志
鐘老自稱是“書齋學者”,我走向了田野。我出的很多書也都來自田野。我認為,這也是民俗學的學術傳承和發(fā)展之使然。至少從目前看,民俗學與田野作業(yè)之間互相需要的理由,大體有三點:一是民俗學研究民俗志,這本身就要在田野中找機會和找發(fā)展;二是可以在民俗學理論的支持下,重構歷史文獻系統(tǒng),我稱“文獻民俗志”,最近我出了一本書《文獻與口頭》,就專門討論這個問題;三是民俗學研究傳統(tǒng)人文資源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的自然觀與社會觀講究和諧。在高科技造福與威脅并存的時代,它被田野追著消失,又被田野捧著挽留。民俗學要到田野中去“充電”,才能保持理論的活力和方法的靈性。民俗學也要到歷史經典中去追尋,才稱得上方法完整。我把在這方面多年教學科研的成果積累起來,撰寫并出版了《田野民俗志》,獲得了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著作一等獎,頒獎機構的評語說:“此著繼承和發(fā)展鐘敬文民俗志學理論,抓住民俗學學科建設中的癥結,首次提出了‘田野民俗志’的概念,并從這一學術概念出發(fā),構建了一個完整的理論系統(tǒng),并提出了中國民俗學研究的新方法。作者全方位地論述了田野民俗志的學科地位、理論構架和實踐方法,這是國內第一部系統(tǒng)研究民俗學方法論的著作。作者強調將田野民俗志與歷史文獻學一道建設,符合中國實際。作者從田野民俗志的角度,提出改革民俗學大學教育的問題,并給出教案樣本和正規(guī)訓練項目的格式,具有科研與教學的雙重職能。此書出版后產生很大影響,成為當代中國民俗學走向世界與國際學界對話的標志性作品”。

田野作業(yè)(艾茉莉攝)
數(shù)字民俗學
根據(jù)學科建設的需要,近年來,我把快速發(fā)展的數(shù)字信息科學理論與民俗學相結合,建設了一個新的研究分支,叫“數(shù)字民俗學”。2003年,獲得學校的支持,我成立了數(shù)字民俗學實驗室,我任實驗室主任,現(xiàn)在這個實驗室有十幾年的歷史了,我和我的團隊在理論方法的創(chuàng)新和數(shù)字民俗軟件的研制上,都有相當?shù)氖斋@。
運用數(shù)字民俗學的理念,創(chuàng)建數(shù)字鐘敬文工作站,全面貯存和展示鐘敬文先生的學術文化遺產,向本專業(yè)后學人才傳承,向社會公益教育傳承,也開展國際交流。據(jù)我們所知,到目前為止,在國際國內同行中,還沒有一個由民俗學專業(yè)人員創(chuàng)辦的數(shù)字名師教育研究站,本站在理念和實踐上都具有超前性。

董曉萍與民俗學專業(yè)畢業(yè)博碩研究生在敬文講堂前留影

跨文化學方向博士生開題(右起:賴彥斌、李正榮、董曉萍、王邦維、金絲燕、王一川、羅珊,2018)
建立數(shù)字民俗“藏品”的概念,突破口頭傳統(tǒng)保護的難點,創(chuàng)建數(shù)字中國故事博物館。中外民俗學界共同面臨的一個難題是民俗文化多樣性研究與民俗海量信息管理的困難,我們用了兩年的時間,解決了民俗“藏品”的概念界定與操作技術問題,跨越了同行將數(shù)字博物館和數(shù)字典藏庫分開建設的兩個階段,直接進入兩者整合建設的階段,建成了一個包括中國精神民俗、物質民俗和社會組織民俗在內的“民俗圖像電子典藏庫”。在典藏庫內,建立了基礎資源數(shù)據(jù)、民俗分類數(shù)據(jù)、主題研究數(shù)據(jù)、數(shù)字合成數(shù)據(jù)和信息發(fā)布系統(tǒng)等各個層次,這些工作對提升民俗學的整體研究水平和改革研究生教學方法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在此基礎上,2005年,我主持北師大985工程“數(shù)字大學博物館”民俗學專業(yè)的子課題,使用鐘敬文先生主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將其紙介成果轉化為數(shù)字數(shù)據(jù),帶領團隊,于2006年建成“中國數(shù)字故事博物館”。這個工程對我國故事民俗優(yōu)秀遺產進行數(shù)字化收藏和展示,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研究型民俗敘事建模,這在國內外同行中都是首例。
加強空間民俗研究,建立GIS數(shù)字民俗地圖空間演示模型。近年人類遺產學興起,我們根據(j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頒布的文件和我國政府通過的“四遺產”保護公約,與文化部民族民間文化發(fā)展中心合作,研制成中國民族民間歌曲集成數(shù)字模型空間演示模型、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數(shù)字模型空間演示模型、中國戲曲志數(shù)字模型空間演示模型、《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北京卷》教學科研空間演示模型。自2003年至今,我們將這類研究,延伸到物質民俗研究、社會組織民俗研究、宗教民俗研究、節(jié)日民俗研究和跨文化的民間文藝學研究等多個研究分支內,完成了北京手工行業(yè)現(xiàn)代老字號傳統(tǒng)民俗研究、北京節(jié)日民俗志研究、中日印故事類型比較研究等多個數(shù)字軟件和數(shù)據(jù)庫650余種。我指導研究生撰寫了帶有數(shù)字民俗研究章節(jié)的博士學位論文12篇,碩士學位論文9篇,這些論文全部通過答辯,并全部獲得優(yōu)秀成績。
這一系列創(chuàng)新項目,帶動了民俗學的基礎研究,也促進了民俗學相關分支領域的研究。2009年,我?guī)ьI團隊出版了《數(shù)字鐘敬文工作站》等“數(shù)字民俗文化遺產系列叢書”,對我們從事數(shù)字民俗學研究和實踐進行了總結。數(shù)字民俗學的探索,將北師大不可替代的鐘敬文先生的學術文化成果與后續(xù)發(fā)展信息給予現(xiàn)代化的展示和交流,積累了民俗學基礎研究與社會重大應用相結合的綜合經驗,更新了民俗學國家重點學科的特色,加快了學科建設的步伐。
跨文化的民俗學和民間文藝學研究
今天的民俗連著世界,但以往民俗學國際化但不跨文化,現(xiàn)在需要發(fā)展。在當代社會跨國民俗和跨境民俗交流頻繁,民俗學也擴大至跨文化民俗研究。我近年還出版了《全球化與民俗保護》一書,開始了跨文化民俗學研究的探索。該項研究具有中外文化研究雙視角,在民俗教育國際化的全球思潮中,提倡放眼世界,提升國家文化主權意識,建立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知識結構,維護民俗文化權利,增強責任感,提高全社會關注國家民俗文化的整體水平。藝術美學學者王一川教授發(fā)表書評認為:“全書在講述當代生活中豐富的民俗學案例的基礎上,把讀者帶入民俗保護理論與方法的旅行中,成功地實現(xiàn)由民俗體驗升入民俗保護理論及民俗學理論建構高度的預定意圖,可以有效地喚起讀者體驗并探索全球化時代的生活之根的激情和責任感,堪稱一部精心創(chuàng)構的全球化時代中國民俗學理論的奠基之作?!?《中國教育報》2007年7月12日)北京語言大學從事對外漢語教學的舒燕副教授在書評說:“全球化帶來的沖擊使民俗學者不得不更多地關注現(xiàn)實。本書體現(xiàn)了中國當代民俗研究的理論轉型。作者從文化多樣性與民俗反思、全面探討了全球化背景下民俗保護的理論與方法問題,展現(xiàn)將學術化思考與散文式表達結合在一起的語言風格?!?《東方叢刊》2008年第3期)?!度蚧c民俗化》與我參與鐘敬文先生主編《民俗學概論》,均獲評教育部全國十二五規(guī)劃教材。我還與王一川教授合作完成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出版了《中國民俗文化軟實力發(fā)展戰(zhàn)略專論》(商務印書館,2015),同類著作還有《穿越文化層》(中華書局,2017),以及我總結和研究鐘敬文先生民俗學思想的專著《鐘敬文與中國民俗學派》(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董曉萍在巴黎訪談汪德邁先生(陳輝攝,2018)
近年來,我全面轉向民俗學立場的跨文化學研究,陸續(xù)出版了《跨文化民間文藝學》《跨文化民俗學》《跨文化民俗志》《跨文化民俗體裁學》《跨文化民間敘事學》《跨文化技術民俗學》《國家?歷史?民俗》等著作(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6-2019),相關研究和寫作還在繼續(xù)。
結 論
第一,學術研究本身無男女差別,身為女人更容易被關注,而我們的努力目標之一,是要將這種關注變成積極文化。我們要像杰出的女學者前輩那樣,將女性的美麗、聰明和理想,與文化自覺性相結合,形成社會責任感;與簡單的生活方式結合,形成刻苦嚴謹?shù)膶W風和持續(xù)鉆研的意志;與善良的品格結合,形成社會公益精神;與中國優(yōu)秀禮儀文明相結合,形成中國女性知識分子的現(xiàn)代風度。
第二,女性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和生理特點,這是男女兩性的天然差別。這種特點使女性更善于顧及后果。女性要一世聰明,而不是一時聰明。女性可以不周到,可以輕信,可以單純,而這些都不一定是女性的缺點;在提升人的自主性的前提下,它還應該是另一種成熟。但女性不可以不顧后果。我們要向事業(yè)有成的女性前輩學習,要學習她們?yōu)閷W術研究和教育事業(yè)無私奉獻的一世聰明。她們的價值觀就是整體社會觀,其意義是促進社會的長遠發(fā)展。

學習前輩王寧先生和張厚粲先生主持北京市和北師大女教授協(xié)會工作期間與王靜愛教授合影(李美仙攝)
第三,在當今的國際學術大本營里,民俗學已經是當家的國際前哨。我聞到了全球化被西方學者頑強抵制的濃濃硝煙,也看到了中國民俗學與其他國家民俗學逐漸有了平等對話的氣氛。然而,在諸多先進學說中,唯有那些與人類命運和地球環(huán)境深刻相關的偉大學說,才具有超越學科和國界的影響力,而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男女差別。

董曉萍在人民大會堂參加《鐘敬文全集》出版與鐘敬文學術文化思想座談會(曹文瀚攝,2019)

參加《鐘敬文全集》出版與鐘敬文學術文化思想座談會的部分學者合影(右起:王一川、王寧、董曉萍、楊共樂)(曹文瀚攝,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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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齊晨
編輯:張詩涵
責編:王娟
部分內容來源《聆聽女教授:研究與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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